陈黎在秋水的东面倚着一块落满了红叶的石头旁蹲着鞠水喝，佩剑被随意的丢在一旁，剑身露出半截，下面压着一份文书。

从他这个位置，能够清楚的看见秋水那一面藏在那些红叶枫林间的无数妖族。

里面有很多熟悉的，也有一些不熟的。

但大多都是在警惕的看着秋水这边驻扎的那三万戍守军。

好在只是三万而已，倘若如当年一般，依旧是二十万诛妖军，妖族难免会有一些激烈的行为。

陈黎看着那边的妖族，也回头看了眼身后那些实在不想在风雪中受冻而不得不驻扎到秋水边这个敏感位置的苍甲们，妖族们心怀警惕，他们自然无法放松下来。

妖族那边感受尚且还好，但压力最大的，却是他们。

整个人间的妖族几乎都在秋水那边，若是他们有什么异动，自己这三万人会死得很惨。

但妖主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他既然将整个妖族按在了幽黄山脉二十年，便不会看着这二十年来唯一的机会错失。

重回故土，是否真的有那么重要？

陈黎看着手中鞠起的一捧水，有些不解。

当年李阿三能够将他们驱逐一次，便能驱逐第二次，所以这般行为又有什么意义？

陈黎未曾经历过那种长久背离故乡的事情，自然不会明白。

或许就像当初在幽黄山脉秋水与妖主所说的一般——勾芺未曾经历过，或许无法明白，所以他被安排去了京都十年。

有些事情，总要曾经踏足，才会明白其间痛楚。

陈黎喝完了水，拿着剑与文书站了起来，秋水两边自然都是枫林，一边背靠着风雪幽黄山脉，一边背靠着风雪人间。

走入林中，副将便在一棵树下倚着树干坐着，目光不时的看向秋水那边，手中时时握紧了腰间未出鞘的剑。

“京都文书说了什么？”副将见陈黎走了回来，有些焦急的问道。

文书是早上送达的，虽然在秋水所见只有黄昏，但是他们可以通过秋水外人世的景象来判断时间。陈黎拿到了文书之后，并没有拆开看，而是去了秋水畔待了许久。一直到现在才重新回来。

陈黎看了眼副将，在一旁坐了下来，说道：“能够送来文书，自然京都无碍。”

先前陈黎与勾芺遇见的时候讨论过的那些问题并没有隐瞒副将，是以那种焦急亦是因此而来。

虽然陈黎这般说了，但是副将还是有些不放心，说道：“总还是要看看。”

陈黎将文书丢给他，副将拿起那封至今没有剥开火漆的信封，有些迟疑的说道：“你不看？”

陈黎笑了笑，说道：“因为我知道里面会说什么，大概便是妖族即将离开秋水，谨慎护送离开人间，不得多生变故。”

副将犹疑的将信封拆开，的确如陈黎所言，亦是没有提及京都有没有经历过一些事情。

戍守军的任务便是看住妖族，京都如何，自然不用与他们说起，就像陈黎所说一般，京都能够传达文书，那便说明一切无事。

看着上面转述的女帝那道放天下妖族重回人间的旨意，副将看向陈黎说道：“要不要转交妖主？”

陈黎平静的说道：“没有必要，他们自然会知道的。”

在过往黄粱，身处幽黄山脉从未来过人间的妖主与京都镇妖司司主二人，便是黄粱最强的二人。

像他们这种人，或许未必能够看清人间一切细微动向，但是至少在大事之上，他们却是能够看得清楚。

女帝旨意传遍黄粱，这种事情妖主自然不可能不知道。

是以副将说要不要告诉妖族的时候，陈黎才会这般说。

从某种意义而言，亦是一种不敢越过秋水的忌惮。

譬如当初勾芺去到秋水那边的时候，那些妖族的态度便说明了一切。

纵使时代改变，妖族与人间依旧相互持有警觉。

他们担忧的是整个人间，未必会怕他们这三万苍甲。

秋水两岸绷着一根弦，稍有不慎，便会引发一些不必要的纷乱。

陈黎看着副将说道：“虽然没有必要过去将旨意传达给他们，但是有必要让其他人知道。”

副将自然也清楚，这封文书传至秋水的意义，从来都不是给他或者陈黎看的，而是要让三万苍甲知道陛下的意思。

副将传来传令官，将那封文书的意思传达下去，以免到时候妖族过来的时候，他们难免慌乱。

安排完了这些事情，副将才看向陈黎问道：“妖主真的通过勾芺将妖心交给了陛下？”

女帝的旨意要让天下信服妖族的诚意，自然不会略过妖主妖心一事。

陈黎想起了那日见到勾芺时他一直带在身边的那个箱子，点了点头，说道：“总要表现出一些诚意来。”

“但是有什么用？”副将有些不解，“无论妖主是死在了重回故土的途中，还是安然的冲破李阿三的阻拦回到槐安，那颗妖心对于黄粱的意义似乎并不大。”

陈黎越过那些飘红的暮色，看向幽黄山脉，平静的说道：“或许是妖主给天下妖族的一个示例，活在人间，便要接受人间俗成规矩的管束，他连妖心都肯交出，其他人对于自己只是在人间登记一下，或许便不会有太多的抗拒之心。”

副将同样看着那边，他们当年都是见过那个鹿妖的人，叹惋一声说道：“如果是我，绝对没有这般胆量来做这种事情。将妖心作为诚意交给人间，便意味将生死交到了他人手里。”

“但是你想，妖族虽然在幽黄山脉苟存二十年，人间依旧不得不承认，妖族在个体的实力上，的确大多强于世人，也便意味着，人间依旧没有与妖族死战的理由，陛下纵使拿着妖心，也不会做什么，失信于妖族，等于将一切努力白费。”

“但是这种胆量依旧足以惊叹。”副将这般说道。

陈黎看着幽黄山脉许久，似乎是回忆起了二十年前在黄粱初见妖主的时候，那时他还不过是一个年轻人，妖主以为年老，只是经历了云梦泽那边的那场突如其来的战争，满脸疲倦与悲怆。

“大概一个想着赴死的人，也不会在意这么多吧。”陈黎缓缓说道。

妖主此行，大有赴死一战之意，所有人都清楚，所以当初勾芺离开的时候，才会有那句‘冥国再会’。

二人正在闲谈着，秋水那边却是突然传来了一些动静。

副将警惕的握着剑站了起来，陈黎虽然依旧放松的坐着，但还是看向了那边。

秋水一片荡漾着，像是万千游鱼洄流于水面之下。

而后一阵哗啦的声音，一条大鲶鱼跃出了水面，落到那些落叶之上，化作了一个中年人。

陈黎久久的看着秋水畔的动静，看着那一幕从鱼化而为人的诡异的情景，叹息了一声，说道：“虽然这么多年来见过了很多次，但是每见一次，都会如同第一次看见这种情况一般。”

副将回头看着他，有些不解的问道：“为何？”

“因为惶恐。”陈黎一字一句的说道，而后站了起来。

无数妖族渡过秋水而来，却只是停在秋水畔，像是在等着什么。

三万苍甲在这般阵势下，显得有些可怜。

陈黎没有再说惶恐的事情，看向副将说道：“传令下去，全军集合，准备让路。”

副将应声而去。

陈黎却是向着秋水边无人处走去。

妖族依旧在源源不断的渡过秋水而来，好在陈黎先前已经让苍甲让出枫林来，倒也没有过于拥挤。

只是场面确实有些骇然。

人间上一次见到这种场景，还是二十年前吧，那时妖族被李阿三驱逐，仓皇的越过云梦泽，那也是黄粱第一次知道，原来人间有这么多妖族。

陈黎站在秋水边，有些沉默。

秋水依旧无法宁静，妖族如同洪流一般越过来。

妖主平静的踩着水面，站到了陈黎面前。

“戍守军陈黎，见过妖主。”陈黎抱剑向着面前之人行了一礼。

抛开人妖之间的区别，单纯是妖主能够走到这般高度，亦是当得一礼的存在。

又或者是对于他将妖族按在幽黄山脉二十年的敬意？

妖主平静的看着他，似乎在回忆着什么，陈黎他们对于妖主自然印象深刻，但是妖主却未必能够记得住他们，想了很久，妖主才看着陈黎说道：“你是当年明天心身边的副将？”

“是的。”陈黎说着，想起了那支与妖族血战的诛妖军，沉默少许，补充道，“一切都是迫于当年局势，不得已而为之。”

妖主并没有说什么，只是与他一同站在秋水边，看着那些形色各异渡过秋水的妖们。

妖主没有说话，陈黎也不好说什么，虽然看起来当年是人间胜了妖族，但也只是惨胜而已，黄粱不是槐安，如今亦不是当年。明天心已经死去，黄粱再无一人可以牵制妖主，这也是妖主将妖心交予人间的原因。

总要彼此安心，一切才可以继续下去。

妖族不断渡河而去，戍守军也跟着离去。

陈黎与妖主依旧站在秋水边。

已经没有了几个渡河的妖，但是秋水那边依旧有着许多大妖小妖。

那是黄粱的妖族，自然不会跟着妖主前往云梦泽。

妖主最后看了一眼秋水与幽黄山脉，平静的说道：“走吧。”

于是一同离开秋水，越过那些枫林，走入了人世的风雪中去。